□姚繼麗
入了臘月，北方的冬天寒風瑟瑟，滴水成冰。冬，賦予孩子們一個童趣的冰幻世界。晶瑩剔透的冰，跌落在孩子們清澈瞳仁里，成了新年里最美妙的夢。
兒時盼望過年，是因為父親可以為我制作的那盞精琢細刻的冰燈。它坐在老屋院子的一個木凳上，院子便灑下“月亮”的影子。影子流動，我的心住進了月光?？吹剿?，我就會感到過年的歡喜和父親的疼愛。小伙伴帶著羨慕的眼神來我家觀冰燈，更讓我長了幾分得意。無論大門屋脊掛起的紅燈、還是我和小伙伴走街串巷挑著的小橘燈，父親制作的這盞冰燈，帶著他的體溫和能量，映亮漆黑的長夜。這束浸滿溫暖的光，讓我不再懼怕黑夜和長大。
過年掌燈，是傳統(tǒng)習俗，寓意喜慶，也是兒時我對新年最大的一個盼想。
除夕前兩天，父親開始準備好一大一小兩個鐵桶，后注入過半的清水。大桶倒入藍色墨水，瞬間，仿若海中絲滑舞動的綢緞，綢緞一點點散盡，盡顯水藍影韻。為準確把握好冰層的厚度，將它們放置外七八小時后，父親幾次去觀察結(jié)冰的厚度，他先用手在鐵桶的外壁輕敲幾下，俯身貼耳細聽，眼睛又盯在桶上，看冰層的變化。在冰層約兩三厘米的厚度時，此時冰芯尚未凍實，冰壁又不至破碎，一切都在父親的掌控下，待到成型了，將它們拎入外屋地，倒扣在一個大盆內(nèi)。他先用溫水澆在兩個鐵桶的上面、外壁，經(jīng)過鐵桶的熱傳導(dǎo)，滲入到桶內(nèi)的邊緣?！班?、嘭、嘭”幾下，他兩手拍打鐵桶，感觸到縫隙，父親抱著冰坨快速移到院子的兩個木墩上，“咚、咚”兩聲悶響，冰坨脫離了鐵桶。父親用準備好的鐵釬在大桶的表層輕微鑿開一個小的冰眼，隨著鐵釬的上起下落，冰眼一點點向周邊擴大。伴著“嚓、嚓”的音律，冰眼通開了下面的冰芯，將水倒出。中央留出一個鏤空，作為燈源。浸入冰層的藍，色澤明潤，清澄純粹。
小桶由于久凍質(zhì)硬，父親改用小錘輕敲。那雙細長的眼睛聚焦在冰面，一番錘打，只聽“咔嚓”，鐵錘定在空中?！皦牧?，一定是冰層斷裂了?！备赣H皺起眉自語道。他對冰坨全方位檢查后竟然驚奇地笑了，原來小桶的冰層壁面，出現(xiàn)些許幾何狀的斷層紋路，整體沒有破壞。意外變成了小驚喜。我貼近它做個鬼臉，那個被紋理扭曲的笑臉，古怪地映在上面。
看見父親順手找到一個小原木，鋸好一個兩三厘米厚的圓盤，將鐵釘排成三角形釘在上面，我正納悶?zāi)兀赣H把一支紅色的蠟燭穩(wěn)穩(wěn)地嵌在三個鐵釘?shù)膱A盤上，燈源就做好了。
二十分鐘的精琢打磨和制作，父親寬厚的帽檐下掛滿了豆粒的冰碴，遮住了他大半個瘦削的臉。結(jié)滿霜花的胡須、睫毛、在父親臉上閃著晶瑩，心一緊，我第一次感到了痛。四九的冬季，父親任冷冽抽打著身體，他嘴邊不時吐出的霧氣，向四周快速散去。那雙被冰坨泡過的手，已攥不成拳頭，我方知欣喜得到的這兩盞冰燈來之不易。父親的那雙手因外露久凍，落下奇癢的后遺癥。
夕陽耗盡最后一點余溫，將熱鬧和喜慶留給了除夕的夜晚。雪花姑娘不堪寂寞，身著一襲潔白，衣袂飄飄，為年夜拉開了簾幕。時斷時續(xù)的鞭炮，攪醒了滿天的星辰，閃爍著星芒住進每家的院里院外。
掌燈了！掌燈了！孩子們在胡同里提著一盞盞小橘燈，和雪花姑娘一起跑著、鬧著，笑聲蕩滿了除夕夜。
父親將點亮的紅燭用一個特殊的鐵鉤子鉗住，小心翼翼地提起，置入那一盞藍色的冰坨內(nèi)，當籠罩在冰藍內(nèi)那一脈動的青黃火苗冉冉跳動時，我瞪大了眼，仿佛看到飄搖在幽藍海面上的一盞漁火，穿越暮色、撥開迷霧、劃破漆黑，點亮了月夜。童年寄予大海的神秘、渴盼和向往，那一刻，在一個孩子的眼里迸發(fā)出歡喜、滿足。我拍著手蹦跳起來。
“還有那盞小冰燈沒點亮呢？”父親撫摸一下我的頭說。我才想起掛在燈壁上那一串五彩的小燈泡。
那一盞白色的小冰燈，在父親的手下，紋絡(luò)里輝映著霓虹的色彩，耀出鉆石般的光芒。老屋的院子里在燃亮冰燈的那一刻，母親也掀開了一鍋吉祥和喜慶。透過氤氳的霧氣，彌漫著麥香的空氣，從模糊到清晰，看到母親正俯身，用那雙小而厚的手撿拾著白饃。白饃亮得晃眼，軟得即破，香得甜糯。面，在母親手里翻出了花樣。
冰燈的輝映中，小山村的農(nóng)家院里，全家人度過了一個快樂的除夕。而我，歲月悠悠中，又悄悄地長了一歲又一歲，直至長大后飛向遠方。
是的，光陰不在，記憶猶存。往事呈現(xiàn)的是記憶中真實的印象，那是望不到邊的鄉(xiāng)愁，而那冰燈，就是我思念中的一枚皎皎的月亮。